裁员裁太狠，是能搞出大事的。

比如昨天人人车的新闻，传言是公司破产，但真相是大量裁员，立即解雇，公司还不想给任何补偿。

上周刚过完年，滴滴也宣布裁员15%，超过2000人，打响了新年经济寒冬裁员的第一炮。

不过这都不是新闻，从去年下半年开始，房地产、互联网、金融行业等等都出现过大规模裁员的报道。

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。对于普通人来说，“被裁”意味着否定，不仅仅是对这一份工作里的成果，还连带着对人本身深层次的否定。

在这个环节里，老板像裁判，手持红牌宣布出局者；他是局中人，却是最安全的人。

现实真的如此吗？

我们采访了七位公司中高层老板，他们有一个共同点：裁过不少人。

那么，裁员的时候，员工震惊、痛苦、不甘、遗憾.......的同时，老板心里在想什么？

裁员这件事，说难听一点就是：我一个老板，岂会被你一个小小的员工难住。

我们公司之前有一个小姑娘，一天至少上15次厕所，每次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不等，我一个男人也不好直接问人家这是什么回事，是工作态度有问题还是真的身体有问题？

如果身体有问题，那就先治病再来上班。就像读书时得了近视，那就去配眼镜啊，如果每个人都要求坐第一排，老师怎么办？

我找她聊，大意是感觉你的工作效率好像不怎么高。

小姑娘气焰很高，放狠话说公司故意找茬，老板也不关注她的工作，到了年底这个阶段就开始挑毛病云云，然后开始找别的工作了。

“但大伙儿都知道，咱们这个行业圈子特别小，别的老板过来问我，「这个某某同事说之前在你们这边工作态度怎样？」我也只能实话实说了。”

这个圈子本来就小，大家不要相互得罪，否则没法在这个圈子里待。所以没过多久，那个同事主动辞职了。

除此以外，我有时候言词会比较犀利一些，比如骂人不带脏字什么的。言语上给他们一些压力吧，如果压力点到了，还没有结果的话，说明这个人不行，你再怎样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的。

这个方法只有一次失效了。

我们曾有个男员工，情商很低，团建时完全不P一下就把女孩们的丑照发到公司大群里，还用很烂的招数追办公室女生，弄得男生女生都讨厌他。

我们是上下游环节工作制，他是上游，没人愿意跟他合作，我们小公司养不起闲人，也只能开掉他。

开掉之后，他妈妈来加我微信了，上来就把我骂了一顿，说：“这涉及到你们一个企业文化的问题，如果企业员工的个人问题解决不好，你们做再大也不行。”

个人问题是婚恋问题吗？我搞不懂，也不想问了，这尊大佛赶紧送走吧。

当老板铁了心让你走的时候，你的各种手段就不管用了。

道高一尺魔高一丈，老板总是有办法让你过得不舒服的。

怎么找你茬呢？比如同样是打卡，别人可以迟几次老板也不说啥，到了你这儿，你就算一个月迟到一次，就抓着不放；

别人没事下楼抽根烟，都能理解，你下去抽烟就开始找你，问你怎么不在工位。

还有同样的岗位，其他人比你工资都高。别说高多少，一个月多两百块钱你心里也不好受啊。

最直接的，给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，比如这个月业绩一百万，可能平常业绩到十几二十万就可以了。你当然可以为了这个目标努力，创造业绩神话。但是周六日你可能都没法休息，压力很大，老板也不鼓励你，你肯定不开心。

最后自己觉得没意思，就走了呗，找一个得志的地方。

当然也有温和些的，不这么挤兑你，直接找你谈话。说你在这个公司，前景不好，也没什么晋升空间了，如何如何不合适，或者你的这个岗位，我们准备取缔，以后就没有这个岗位了。

等你走人之后转头就进来别人，继续做这个岗位。但你有什么办法呢？你个人能抗衡得了公司吗？

正儿八经给你赔偿金的这种裁人，都是客气的，老板想让你走，有一万种让你自己说走的理由。

不是所有裁员都是痛苦的，我曾主导过当年诺基亚大裁员的企宣，过程其实相对人性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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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 Nokia 手机业务失败了，这是事实；但这不止是 Nokia 的失败，手机行业的利润率在下降，这个买卖已经不赚钱了，所以这时候最重要的任务是脱手不赚钱的业务。

它找了现金流最足的微软，通过战略合作，让微软出了 Nokia 关欧洲手机工厂的巨额赔偿，中国公司便如法炮制。

本来就应该这样：不赚钱的业务要革除，不但让股东减少损失，还给了给员工丰厚的赔偿金，我觉得这已经是经营者能力和良心的双重大爆发了。

所以我们当时做了一些企业宣传，做了一个“我们要走了”的专题，主打情怀，大家也都彼此很理解和感恩。

情怀也照顾到了，钱也给够了，员工能有什么不满呢，其实都是人啊。

一个 HR 没有经历裁人，可以说职业生涯是不完整的。

我在券商当HR，今年公司没挣到钱，肯定要裁员。比如我们公司招人的标准随即提高，试用期相比之前会延长，从三个月的试用期延长到六个月。

用行内的话说，裁员分为三部曲，我们一开始的角色是垃圾桶（听对方的吐槽和倾诉），第二个角色是知心姐姐（跟他分析目前的情况，离职后可以获得什么），第三个是财神（给钱）。

虽然遇到过情绪激动的员工，但我目前还没遇到解决不了的。

首先，裁人很少会跨年，一定会赶在年终奖发之前裁人。

其次，开裁员大会的话，选址要在第三方、远离公司的地方，窗户不能打开，桌子上不能有任何利器，如玻璃杯，烟灰缸，以及易拉罐饮料，瓶装水，最好用一次性杯子。

最后，要是单独裁员，一定要选择一个好时机，一般来说，在招聘旺季劝退比招聘淡季劝退更容易让员工接受，而且尽量不要选员工的特殊日子例如结婚纪念日、生日辞退员工。所以这也需要 HR 做尽职的调查。

有时候裁人只是缺少一个合理的理由。我们有时候会用公司人才测试（让你做一套题，综合所有业绩，最后辞掉想辞退的人），或者调整架构的方式（比如把组织架构下沉，把他分配到子公司，或者项目公司，或者放到别的省市）总之架空他。

当然这比较没人性一点了。

总之，我们就是背锅的，但决定最终还是老板来下，员工们心里都有数。

从开始意识到公司出问题到最后裁员，我强撑了一年。

去年影视行业遭遇寒冬，很多小公司走到了尽头，我们公司也不太好过，但我一直觉得靠这两年积攒下来的底子，是可以撑过去的。

可夏天没过完，还是出事了。

合伙人出走，带走了公司一半的员工，还有几乎一半的客户。我用最快的速度联系了律师，可还是没有挽回多少损失，公司突然少了一半的人，整个办公室都空了，稍微大声一点说话还能听见回声。

那段时间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，医生说我抑郁症给开了氟西汀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药，可我依旧睡不着觉。

十月份我把公司那间最大的办公室租了出去，剩下的员工挤在小办公室里，我跟他们坐在一起，我的房间变成了会议室。但账上的钱还是越来越少，员工的工资都没了着落。

冬天的时候我拿银行卡上的余额请大家吃了一顿很贵的日料，那天晚上我喝多了，跟他们每一个人说话，大家都心知肚明，过了今晚就要各奔前程了。

第二天我给所有人发了一封长邮件，详细告诉了他们公司发生了什么，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什么，如果还愿意留下可能会暂时拿不到工资，如果愿意离开可以随时来找我。

在那封长邮件的最后，我写“等情况好了，如果你们还愿意回来的话，我再喊你们回来”。

我知道他们不会回来的，就算是我的自我安慰吧。

开到第10个人的时候，我心里一点情感包袱都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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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般叫员工来我办公室，坐下后我说：“你真的不适合我们这里了。”原因是一二三，他一般会辩驳，我说“没有意义了”，然后马上说“不过我会给你一些好的赔偿条件，让你走得体面”。

我们基本上讨论的是离职后的事，不再纠结离职的原因，因为老板让员工走人，不是一件事两件事的原因，而是员工本人整体给他的感受。可能有导火索，但不是全部，所以很多老板开人的时候会去纠结“你这个事做错了”，“那个事做错了”，这样更会引起矛盾。

我觉得对员工最好的方式，就是直接告诉你，不必绕圈子。

开人的时候，很多员工都会说，“老板，我可以改，我可以继续努力，请你给我机会。”

以前经验不足，常常被员工感动。经常在我还没有把“开他”说出口的时候，他已经感动了我，我就说，好吧，再给你一个机会。

这种员工往往谈吐都很好，他给你画一个饼，然后让你给他一段时间去实现。但大多数情况是他根本完不成自己设定的目标，最后还是会被裁掉。

最 drama 的事，大概是准备裁一个员工的时候，他可能预想到，于是跟我发语音说他得癌症了，现在已经在手术台上，很可能下不来了。这种时候你不能裁人吧？

过了两天，我让公司HR去看他，他一直拖延着不见，我们想该不会是假的吧？他透出一点风来，说是“有癌症的迹象，但也不一定是癌症”，再过一段时间，没事了，但要静养。我说那就静养吧，等好了又过了一个月，这种员工很擅长用拖延战术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说服老板。

每个人离开的时候表现也是不一样的，大多数人从知道自己要走的那一刻就不进来办公室上班了。但也有人最后一个月突然爆发，突然做得比之前都好。情商高的人会用最后一刻表现自己。

这样做得好处是以后你未来的公司做背景调查的时候，我会说点好话；第二是维护关系，以后到别的平台，你也可以用我这个资源。

我开过最迅速的一个人，是他面试时承诺了很多，于是我给了他很高的 title，也给了很高的薪水。第一个礼拜上班，我让他把当时的目标落实到 PPT 里。结果他跟我说，面试时说的案例都太特殊了，他可能做不到。

我觉得被骗了，第二天就把他开了。

电影《在云端》里有一个细节，女主第一次面对面告知一位中年女职员被解雇的消息，她按照官方套话说了一遍，比如“树挪死、人挪活，你以后会有更好的机会”，对方没有什么表情，似乎很快接受了现实。

没过多久，那位曾被她开掉的女职员自杀了。

这件事给了她很大的冲击，也让她重新思考“裁员”这件事的意义。

一位曾有过被裁员经历的同事说过这样一句话：

“当老板有一天把你单独叫进办公室，说想要听听你的未来打算时，你的未来就不在老板这儿了。”

一位经历裁员的老板说：

“我不裁掉他，市场就会裁掉我。”

作为老板，无论是工作还是裁员，可以有心机有手段，也可以有情义有担当；时而无情狡诈，时而诚恳正直；是资本家吸血鬼，也是庇护所的看门人；有时候甚至说不清他们到底是资本逐利者，还是被资本驱逐——

因为在资本的游戏里，胜利者只能是更洞悉规律的那个人。

策划：GQ实验室

编辑：范神经

采访、撰文：7m、骋骋、Amy、范神经

插画：Miguel Porlan for the New York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