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是来讨薪的吗?”3月12日下午,守在熊猫直播门口的前台员工,看到经济观察报记者后,脱口而出问出了这句话。
与前几天刚曝出破产消息时相比,熊猫直播办公室门口安静了很多,排队讨薪、讨说法的人,逐渐离去,但事情远未结束。
在熊猫直播当了1年多主播的李纯告诉记者,对于欠薪的主播,熊猫给出的说法是“没有负责人,”他告诉记者,之前超管在职时能协调解约,现在熊猫“连财务都没了”。他希望能收回他的几万元“欠薪”,但目前希望并不大。
3月6日,另一家直播公司十几名员工,把自己的老板告上了法庭。原因也是“欠薪”。这家公司员工韩冬说,公司欠了他们半年的工资了,老板已经转行,并且变更了公司法人,他们几乎无路可走了。
韩冬所在的直播公司,曾在2017年融资2亿美元,也曾是资本的宠儿。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一步?他们自己也很迷茫。
倒霉的人,不止李纯和韩冬。去年底到今年初,一批直播公司倒下,其中不乏之前的明星公司,网易旗下的薄荷直播,A轮融资过亿元的全民直播,均已关停。再早些时候,星光熠熠的一直播卖给了微博,想独立上市的花椒直播选择与六间房合并。没能成为头部的直播公司,都或多或少遇到了问题,在游戏直播排名前二的斗鱼也频传裁员消息,几位斗鱼离职员工,也向记者证实了确有裁员。
业界质疑直播的声音逐渐增大,映客直播创始人奉佑生并不认同。他告诉记者,“现在头部的大平台现金流都很好,寒冬下,关注自身商业模式闭环和现金流,非常重要。”映客于去年上市,是头部直播公司之一,现金流良好。
艾媒咨询CEO张毅认为,目前头部直播公司是安全的,但非头部平台很有可能面临熊猫一样的困境。他所指非头部公司为,目前还没上市,或是还没准备上市的公司。他认为,非头部公司能否撑过去,“取决于这轮A股的牛市能撑多久,”他向记者说,二级市场够牛了,资本机构有钱了,才有可能把钱投给他们“续命”。
与互联网行业曾经的共享单车、区块链等风口相比,直播并不算最惨烈的。直播领域至今已跑出了几家上市公司,并且持续盈利,不出大问题,他们会继续活下去。但直播的故事深有借鉴性。2016年风口吹起来时,一年冒出上千家直播平台,融资总计过百亿元。2019年,除了几家上市公司外,倒闭、裁员、合并消息不绝于耳,就连开启“撒币”风潮的王思聪的熊猫公司,都走向破产结局。
风来时,猪都能被吹起来。风过后,谁在“裸泳”浮出了水面。
内忧外患
韩冬想起公司的过往,处处充满了“漏洞”。
这家直播公司成立于2016年,2017年初获得2亿美元融资,同年带着旗下签约主播参展戛纳电影节。2018年APP因内容涉黄被下架,之后换了一个名字继续上线运营。直到去年12月,公司老板宣布不做了。
不做是因为,做不下去了。除了欠员工“薪水”,这家直播平台四处欠债,欠债对象包括主播、公会、各大供应商。去年8月23日,这家公司被海淀法院列为被执行人,之前,因在腾讯广点通投放广告欠款,被供应商微众梦想告上法院,法院判决偿还66.5万元。韩冬告诉记者,公司还欠过阿里云几百万,也被阿里云告上了法庭。
2017年年初,还有2亿美元入账,2018年却到处欠债,钱都去哪儿了?韩冬的同事告诉记者,这些投资的钱并没有全部运营到公司上,除了一开始烧钱做营销外,公司自上而下的贪腐行为严重,很多钱进了个人腰包。
韩冬告诉记者,一个没太多工作经验的普通运营,来公司一年,除工资外的灰色收入,加起来破百万元。公司高层也存在贪腐行为,公司经济状况已不太乐观时,有高层用买公车的名义买了3辆车,分别是迈巴赫、凌志、宝马。不久后,这3辆车转到了高层个人名下。“心思都不在做事业上,只想借着风口赚钱,”韩冬这样评价公司的倒下原因。韩冬的同事认为,2018年公司因涉黄被下架也是“分水岭”,原先,依靠一些不健康内容,公司能营收平衡,这些内容没了之后,收入骤减,又无法建立新的正常的商业模式,从而走向“死亡”。“如果本身的盈利能力不行,新融资又没有跟上来,很容易撑不下去,”艾媒咨询CEO张毅告诉记者,倒闭的企业在经营上一般都太顺畅。韩冬所在的公司就是如此,2017年融资过后,之后再也没有新的融资消息。
#p#分页标题#e#熊猫直播的破产,也是钱没跟上。自2017年5月融资10亿元之后,熊猫直播连续22个月没再融到新钱。一位直播上市公司从业者告诉记者,比起秀场直播,游戏直播平台的天价主播签约费、巨额游戏版权以及比秀场直播高出几倍的带宽成本,都是压倒熊猫的最后几根稻草。而且,熊猫不像斗鱼、虎牙一样有游戏领域排名第一的腾讯注资,作为游戏直播平台,这是很大的劣势。
熊猫内部也被曝存在贪腐和管理问题。3月7日,一份自称熊猫直播前员工的“揭发信”在微博流传,该员工称,熊猫直播互娱中心某位总经理在职期间,多次要求收取公会、主播贿赂金,按照公会流水收取2%至15%回扣。还通过举办年度盛典吃供应商回扣。就这封揭发信的内容,一位长期混迹在游戏直播圈的人士向记者确认,吃供应商回扣的事自己不清楚,但吃公会回扣,“基本是业内常态”。
李纯告诉记者,他也听说过一些熊猫贪腐的事情,但自己并没有经历过。
“一地鸡毛”
李纯在熊猫的直播房间还在开着,他想站好最后一班岗,尽可能让粉丝跟着他一起去新平台。他已经公布了转去斗鱼的消息,但他内心很忐忑。
斗鱼最近几个月也坏消息缠身。2018年底,斗鱼深圳分公司海外部门裁员,斗鱼离职员工告诉记者,当时“上午还正常上班,中午就通知部门解散,”并且给的补偿“还不够过年的”。
今年2月底,斗鱼再一次传出北京团队大量员工被裁消息,斗鱼对媒体的回应是不予置评。“斗鱼负面消息我知道,但现在也不能判断是真消息,还是商业竞争的假消息。如果再出问题,也是我们没法预料,更没法控制的问题。”作为主播,李纯表示很无奈。
在直播产业链上,大主播动辄身家数千万甚至过亿,但对于大量中小主播而言,却身处底层。此次熊猫破产,李纯加入了一个200人左右的主播讨薪群,他们想通过合法合理的方法要回工资,但目前没有一点成效。即使来到熊猫直播公司门口讨薪,也只有人负责解约,没有人关心他们薪水的问题。
更令李纯难以接受的是,他觉得被熊猫坑了。去年12月,他和熊猫新签了一份合同,这份合同事后被律师认为是霸王条款。最终,旧合同期间的工资都拿到了,但12月之后的钱,都被拖欠了。“感觉熊猫破产是行业下滑的迟早的表现,只是熊猫内部人员在破产之前做了一波操作,又圈了一些钱,并且还把合同做的无懈可击,”李纯告诉记者,像他这种12月份以后签约的,合同都和以前的主播不一样,是三方合同,“官方告诉我,乙方经纪公司是官方的,只是为了避税。群里人都笑称,这就是熊猫要‘割韭菜’了。真出问题了,熊猫把乙方推出来,我们就没办法了。”
经历过2016年高峰期后,直播行业在过去两年增速下滑。艾媒数据报告显示,从2016年到2018年,在线直播用户数增长率持续下降,从60.6%下降到14.57%,用户数量趋于稳定,直播行业的市场逐渐触碰到顶点。
提供直播平台数据的直播观察网显示,从2017年8月到2019年初,除了一些头部平台,许多中小型直播平台的开播量和日活跃主播量都在不同程度下降。熊猫直播2017年8月的日活跃主播量达1.2万,2019年2月只有3700人。触手直播在2017年8月的开播量达79万,2019年2月为59.8万。花椒直播在2017年8月的开播量达51万,2019年2月为4.5万。
一位接近花椒直播的从业者告诉记者,花椒直播去年走了不少人。花椒直播曾经是周鸿祎寄予厚望的项目,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要过问进展,去年花椒直播的百万赢家被叫停后,几乎见不到周鸿祎为花椒站台的身影了。
花椒直播与一直播、映客都是崛起于,2016年至2017年直播风口上的公司,三家公司在当时风头无两,竞争激烈,且都有独立上市计划。最终的结局是,映客于去年赶上了上市末班车,借助上市募集资金10亿港币以上,独自活了下来。而一直播与花椒没能上市,也没有再融到钱,去年9月,一直播被新浪微博并购,现在没什么大动静。去年6月,花椒直播与六间房合并,新公司CEO刘岩,是六间房的创始人。“2016年打开花椒,到处都是好看的小姐姐,现在打开花椒,主播们颜值比之前差了一大截。”上述接近花椒直播的直播从业者,这样评价当下与之前的情况。除了员工离职外,花椒也出走了很多主播,离开的主播一些去了其他平台,更多主播不做这一行了。
#p#分页标题#e#比数据下滑更可怕的,还有数据造假。在聊到韩冬的公司曾经公布的300万用户,50万日活,10万签约主播等数据时,韩冬直接否定,“都是假的。”按照韩冬的说法,一个直播房间几万用户,真实人数只有十几个人,房间显示的几万人,都是机器人刷的。
“刷数据的事在直播行业很常见,只是我们做的过分了一些,”韩冬说。
新的对手
开出租车的陈师傅一边开车,一边用快手看直播。他有个微信群,里面的好朋友一起看,还一起在快手直播买东西。“太费钱了,”开车过程中,他向记者抱怨说,每个月零用钱全花在直播上面了。他喜欢买一些手串,快手直播的主播360度全方位展示这些手串,他很快着迷。陈师傅买的都不贵,几百块钱一个核桃,还有几十块钱的手串,但持续购买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。
亿欧公司副总裁由天宇十分肯定地对记者说,快手的直播业务被很多人小觑了。早在2017年,就有自媒体爆料,快手直播月流水大概在5亿元,去除分成给主播的收入,快手直播产生的月收入约为2亿-3亿元,直播也长期担任快手商业化主力。
快手之外,腾讯的酷狗直播、今日头条的火山直播、B站的直播业务等也在侵袭直播市场。去年上半年,腾讯音乐收入86.19亿元,其中直播收入占比超7成,大部分收入由腾讯音乐旗下的酷狗直播提供。B站最新财报显示,第四季度其直播和增值服务业务收入2亿元,同比增长276%。
泛娱乐的共通性,让视频、音乐、短视频平台都能顺畅开通直播业务,抢占直播公司的市场份额和用户时间。这对于本就面临停滞期的直播公司而言,无疑是雪上加霜。国信证券传媒首席分析师张衡告诉记者,音乐平台本身就有过亿日活用户,做直播有优势,且音乐的用户群体与直播用户高度契合,很容易导流。
张毅则发现,一些垂直细分类直播平台已经成长起来。接受记者采访当天,他刚刚见了一个做珠宝直播平台的人,买卖几十万元翡翠的人在这里直播、交易,“不用几十万、上百万用户,有个一万、两万人就够了,”用户不多,但并不妨碍他们的好生意。
目前,几家上市直播公司都活的还不错。陌陌与YY、虎牙已经发布了2018年全年财报。去年一年,陌陌收入134亿元,YY收入157.6亿元,虎牙收入46.6亿元。并且,这几家均已实现盈利,非美国通用会计准则(Non-GAAP)下,YY净利润为31.9亿元,陌陌净利润为34.6亿元,虎牙净利润4.6亿元。映客还没有公布全年财报,但映客方面告诉记者,映客几乎是自成立之日就保持有良好的盈利和现金流。
与游戏直播平台相比,秀场直播成本相对较低,且用户打赏额度较高,更易存活,生存压力较小。但时至今日,直播已经不仅仅是秀场与游戏直播公司的天下,更面临短视频的侵袭和其他平台直播业务的进军,直播公司该怎么办?
奉佑生并不太担心,他对记者说:“新平台加入进来一起教育和做大市场规模,同时也会形成一定的互相竞争,也有利于直播+商业模式更好的创新。”
未来的路
对于当前的现状,直播公司心中都有数。
3月14日,陌陌秘密研发6款APP的消息曝出,这意味着直播之外,陌陌在寻找新的方向。映客也有同样的做法,记者了解到,奉佑生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办公室,跟进各个新项目。
YY则大力拓展海外。3月5日,YY花了14.5亿美元收购海外直播平台BIGO,这也是目前海外最大的直播平台。YY董事长兼代理首席执行官李学凌接受记者采访时谈到,出海是YY在2019年的两个转型方向之一。
YY很早就开始国际化的布局,目前,BIGO在东南亚、南亚、中东、美洲等市场占优势地位。此次收购BIGO,李学凌认为,是因为“BIGO帮助YY证实了一件事:直播在海外的收入模式是成立的。”
陌陌与映客也在看海外市场。陌陌CEO唐岩在2018全年财报电话会上说,一直都有留意和定期评估海外发展的机会。奉佑生也一直在关注和考察很多国家的市场。
“2019年头部公司拓展新业务或拓展新市场,是必要的选择”,张毅告诉记者,否则他们很难延续增长性。但这两条路都有压力。在竞争激烈的环境下,新产品如何脱颖而出是个难题。在海外市场,仅海外支付环境的不完善,就会对直播这种靠打赏为主的模式造成压力。
#p#分页标题#e#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,张毅提醒直播平台一定要重视监管环境。“不要再走刺激荷尔蒙的路线,否则会很危险,”他认为,前几年直播监管环境很宽松,是因为直播平台太多了,管不过来。但行业洗牌至今,监管部门可以重点监管几家头部平台,“监管会不停的加强,这是必然的。”
最近几年,每年都有大事件。去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,今年是建国70周年,明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,后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。在这样重要的年份,直播平台“不出事则已,出事就是大事。”
经过了风口的吹捧与寒冬的袭击,头部直播公司活了下来,并且活的还不错,在新的一年,他们寻找新机会。张毅依然看好这些头部公司,他们每年的净利润依旧丰厚,现金流始终充沛,“这种积累是很重要的,即使新业务不顺利,也不影响根本。”张毅认为,这些公司现在应该开发一些能与直播能力结合的互动型娱乐型产品,“在合规的前提下,走的更快一点”。
几位公司直播从业者也在期待新的机会。就像做陌生人社交起家的陌陌当年受挫快要退市时,突然遇到了直播的风,从此借力翻身。下一个可以与直播能力相连并且前景远大的风口,也可能开启直播的另外一扇门。只是这股风到底是什么,目前谁也不知道,他们还在寻找中。
对于非头部直播平台,则期待着资本市场上的好消息,否则很有可能出现更多的李纯和韩冬。采访那天,李纯离开熊猫直播北京公司,放弃讨薪准备回家,他告诉记者说,欠薪5万元以下的签约主播基本都选择放弃了,“北京住宿太贵,耗不起”。
韩冬则在专心找工作,现在市场环境不好,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合适的。韩冬的同事中,有人连信用卡都快还不起了。他们下一份工作会是什么,现在还不清楚,不过有一点他们很确定:“肯定不做直播了。”
(应被访者要求,李纯、韩冬为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