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康佳复活新飞背后:半年遣散五千人,新加坡资方反悔被没收5000万

今天上午,在拍卖截止时间的最后10分钟,康佳出手4.55亿,成为新飞适格重整投资人,这次拍卖也使新飞不至于走到破产清算的地步。在最后的180天里,新飞利益各方展开博弈,反反复复间,近5000人被遣散。作为一个样本:新加坡人入主后,新飞没有被成功整合成一个有机整体,形成合力,更没有抓紧技术研发。终于,这个曾经的明星企业迎来了它的命运。

“新飞本来不至于走到拍卖的地步。”一个熟悉新飞拍卖内情的人士称。

大遣散

反反复复间,近5000人被遣散。在新飞本部临街的销售大楼,管理人北京沈杜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们在六楼,一楼大厅的电梯和楼梯入口被铁索围起来。靠墙的位置有三四排蓝色塑料座椅,还保留着5月解散员工时的痕迹,第一排的桌子上散落着几个名牌:失业保障局、工信部、管理人等等。旁边饮水机还有半桶水,已经有异味了。

座位旁边,管理人的律师助理和一名当地人因为医疗保险问题对峙了很久。一方索性一屁股坐在蓝色椅子上,坚持让助理跟他一起等一个确认电话。

“我就上楼五分钟行吗?马上就下来。”

“不行。”

想暂离现场的律师助理,面对的是一个一米八左右的壮汉。他穿着白体恤,皮肤黝黑,不动手,不解释,只死盯着助理。律师助理从上海来,一副都市青年的打扮,时髦的油头,浅色的长衣长裤。他瘪了瘪嘴,在一米远的地方站下,身体不情愿地扭动着,低头刷手机。

一份文件显示,5月17日,新飞下发了买断职工工龄实施方案,包含正式工、临时工、外聘人员在内的5493名员工将分成两拨买断工龄,第一批4543人在6月1日买断,第二批根据破产程序随时进行。

整个新飞人丁最多、最繁忙的地方是院里的科技大楼一层。人力资源部占了一整层。那里人来人往,嘴里念着保险、工资这样的字眼。这上面六层的科研部门办公室则显得寂静无声,大多大门紧闭,或者只有一个留守人员:遣散5000多人,是一个艰巨的任务。每天都有员工来问同样的问题,再得到同样的答案,日复一日。

新飞总部大楼

律师认为,此时买断工龄无论对新飞还是员工都是最好的结果。一方面,过重的劳务负担会吓跑潜在投资者;另一方面,新的投资人可能通过其他手段遣散员工。而新飞自己动手,可以保护员工的基本权益。

但是这很难让所有人都满意。在老城区一个饭馆里,新飞的老员工立冬向我提供的一份材料显示:2000左右名职工签字对补偿标准表示不满,在补偿年限、补偿工资标准、发放时间、社会保险费用等方面提出了更高要求。

立冬也曾是一名基层管理人员,在见面的小包间里,他以极低的声音,连着讲了两个自编的、关于管理的寓言故事,一个是猎犬与牧民,另一个是鲇鱼与小鱼。大概意思是君主伤害忠臣,最后受到报复。

立冬穿着新飞的蓝色工服,和常见的新飞蓝夹克不一样,这是一件POLO衫,胸前的新飞刺绣已经斑驳难见。他刚四十出头,人很精神。他弹着烟灰,反复说,感谢新飞,“没有新飞,就没有我现在。”

谈话间不时有工作电话打进来,但立冬坚持不签字同意解除劳动关系,是管理人口中的“三十分之一”。

“我们干了这么多年,就这样了吗?”他一直目光灼灼的,像刀片一样。

悬念

新飞拍卖之前4个月,新加坡丰隆和新乡政府还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张桌子上。2月8日,这天是农历小年,新飞在二部举办了盛大的复产开工仪式。厂区大院里高挂着红色气球。对于新飞员工来讲,一切仿佛恢复常轨:复产是丰隆提出来的,停产时积压了大量原材料和部分在手订单需要消化。

那天,会议发言之后,新乡市副市长、新飞管理人和丰隆的代表套上淡蓝色塑料脚套,出现在车间,代总经理郭站站在副市长旁边,代表新加坡方面的他穿一件浅棕色夹克,车间是闪闪发光的绿漆地面,周边的新飞员工仍然穿着蓝色工服。

“你们要反思,赶快。”副市长对郭站说。

事情似乎正在变好。在新飞的大门口,已经打出了“新新飞”的条幅,但这种希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。去年11月,新飞在法律上已被律所接管,确切地说叫“管理人”。那时,新飞申请破产重整,按照企业破产法的规定,新飞有六个月的时间找到重整投资人。当时的新飞,银行账户现金处在被冻结状态,一笔3500万元的执行款即将被划款执行,直接影响10月工资发放,申请破产是不得已为之。

长草的新飞二部厂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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管理人的律师沈雨晗觉得,这可能只是一种权宜之计。她透露了当时的情境:新乡市政府、新乡市中院新飞案的合议庭法官、管理人以及家电行业专家组成了投资人评审委员会。本来是新飞电器最大股东的丰隆申请成为重整投资人。它提出的条件没有被拒绝的理由:百分百偿债,追加投资10到20亿元。缴纳5000万元押金。

但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充满悬念:丰隆没有派出新加坡的代表,而是聘请了一位代总经理郭站负责。郭站是新乡本地的商人,根据四年前的媒体专访,郭站曾从事过农药、酒店和白酒行业,事业版图未走出过河南。这让当地的不少人感到蹊跷。

而在4月13日,距离截止日期只有不到一个月,丰隆突然反悔,放弃自己的重整投资人身份,并发布撤资公告:寻找当地合作伙伴收购新飞股权,且已与当地合作伙伴就收购达成框架协议。一个接近重整案内情的人士称,这个合作伙伴就是郭站。

“有种被哗笑的感觉,玩的人手段并不高明。”万朋认为。他在新飞工作10年,以老新飞人自居,活跃在重整案中,他讲述的版本是:今年4月,丰隆找到当地政府,提出寻找“神秘的Mr.A”计划。Mr.A即接盘人。那时候他就知道,丰隆打定主意放弃新飞。

“你知道在场什么反应吗?骗子,这是诈骗。”万朋提高了声音。

丰隆的反复触动了各方利益。从法律上讲,重整期间新飞处在管理人模式下,不能绕过管理人和法院私下收购。“说实话,都谈不上拒绝。”律所的沈雨晗依然保持谨慎的作风,“不管是他有什么不好的目的,还是说他确实是对重整程序的无知,至少他没有主动联系过法院和管理人,从来没有拿出协议。”

很快,郭站的身份被宣告失效。他很久没在新飞公司内出现了,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,还停留在5月的采访中。他接受采访时,用了外资限制的理由,解释丰隆为什么不能继续担任重整投资人。

一位新飞的中层对我指出,大股东之所以这样反复,可能是在跟政府博弈。“做出姿态,或换取政府更多的优惠政策,或能走得更轻快一些。”

但从最终的重整方案上看,丰隆并没有占到便宜。5月9日,在新飞提交的重整草案中,新飞两个股东丰隆与新飞集团无偿让渡所持新飞公司的全部股权,全部拍卖,交由新的重整投资人。丰隆缴纳的5000万保证金也被全额没收。

冲突

何以一家曾经的明星家电企业,走到了今天的末路?在当地人和外来人的看法中,事情有不同的版本。当地人认为,这是因为新飞变更了管理层,导致最初充满野性的企业文化消失殆尽。而在另一些人看来,新飞之所以没落,正是因为它没有很好的适应现代化,丧失了活力。

无论采用哪个版本,新飞都逐渐沦为董明珠认为的“没有技术”的企业。分水岭是2013年1月。家电下乡政策正式结束后,新飞被扯掉了遮羞布:创新不足,高端化落伍,积累已久的问题暴露出来,年中便出现停产。对比之下,2011年底,美的一口气推出二十款高端冰箱,完成在高端市场的布局,而新飞直到2014年才反应过来。

不少知情人士认为,这是因为管理理念出了问题。但真的这样简单吗?最初,丰隆是作为外国资本、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被引入的。在刘炳银去世前后,丰隆逐渐获得控股权,抓住经营大权,大批新加坡方面的高管空降。

与新加坡人一起来的,是另一种不同的企业模式。但在不少人看来,它只是在管理方法上“现代化”了,整个企业从来没有有机的结合在一起,成为一个整体。我在新乡停留了一段时间,访谈了大量新飞的工人,他们中有工作30余年的老人,还有曾经的基层管理者。他们都给出了类似的结论。

“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向心力。”一个老新飞人总结说。这种隔阂体现在:“现在可能管理层是人力资源,工人就是人力成本。”

而对于基层员工来说,高层是谁,只能通过换人时中英双语邮件得知,到了后期,业绩不景气,换人愈加频繁,员工也对不上当权者是谁了。普通员工与上层最多的连接,是大领导极为罕见的探访一线:由班组长或者工段长通知,提前打扫卫生,还要嘱咐一声“闲杂人等不要在车间里乱晃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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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与刘炳银的时代形成鲜明对比。刘炳银的权威建立在他个人领袖的魅力上:员工群体中流传着刘炳银如何引入国外高端设备;如何拍板在国内首个推出无氟冰箱;又怎么给员工开全新乡最高的工资;后来身患糖尿病,自己在房里注射了胰岛素,然后去饭桌上陪客户。

“他拿这个厂当自己的事业。”员工给出类似的结论,他们怀念那个时刻:刘炳银喜欢下车间,还有很多老员工津津乐道在员工食堂里和他一起排队。新飞每年的表彰大会从前一般在市体育馆召开,刘炳银的副手李根大声宣读获奖名单,劳模以及先进代表可以上台领奖,那是一个基层员工无比荣耀的时刻。

那时,新飞没有条条框框,但管理也很严格。一位接近刘炳银的人说,刘炳银脾气很大,副总汇报工作前先要跟秘书打听“刘总今天心情咋样啊?”如果不坏,便一脸高兴,“我去说点事儿。”

刘炳银2001年去世后,这种建立在个人权威基础上的企业管理,开始出现分化。在我们的谈话中,人多,是员工和中层管理者对后期新飞的普遍印象:中层人员庞杂,办事不一定高效。一个小屋子的财务室后来变成了一整层的人力资源部;工段办公室人员越来越多;销量不佳,但生产线上的员工也多。

新加坡人与新飞老人像是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。“他们跟中方的人也能说中文,但是他们自己沟通就说英语,有时开会他可能很难理解下边说的话。”李华白脸红唇,从额前到脑后绑着时兴的发带,“我们说,老板这个事儿咱们意思意思就得了,他根本不知道意思意思是啥意思。”

除了与员工关系的割裂,丰隆与当地的矛盾也半公开化。

根据双方在2009年签订的知识产权协议,丰隆实际掌握的新飞电器拥有“新飞”冰箱、洗衣机和空调产品的品牌使用权,而新飞集团则拥有小家电产品的品牌使用权,包括散热器、卫浴、吊顶、电动车、烟灶等在内的其他“新飞”品牌产品流入市场。这些周边产品多次曝出品牌授权混乱、产品质量不合格的丑闻。

一度新飞电器官网上挂出声明:“新飞电器有限公司专业生产冰箱、冷柜、空调、展示柜、酒柜、洗衣机,不涉及其他产品的制造。”

四五十岁的员工很难讲清新飞到底怎么变了,他们念念不忘的是表彰大会、员工比武、员工点评。这些也没有完全消失,但是“都变味儿”了,而年轻人却越来越少了。

拍卖

在新飞二部的工厂里,下午四点,传达室后面养的一条拉布拉多还在小睡,毛色黑亮,生人凑近了,它懒洋洋看一眼,毫无动弹的意思。

“咦,以前可凶了,它吃得太多,这阵子厂子重整,喂得少,不中了。”保安张任说。变化体现在方方面面:2012年,新飞发布了全新的“新飞”品牌英文名字和标识,原先广为人知的雄鹰变成海鸥。

破败的新飞二部厂区

日渐庞杂的人员结构,使新飞很难适应创新。而就在这段时间,体量更大的海尔进行了大规模裁员,前后裁掉了两万多人,主要就是中间层。张瑞敏认为,当时海尔失去了当年的锐气,企业里面的中间层就是一群烤熟的鹅,他们没有什么神经,不会把市场的情况反映进来。

同样是在2013年,新飞在上年亏损的财务压力下,选择了缩减科研投入。丰隆作为投资方,更关注短期变现,对企业的长期投入不足。在这种惰性下,它逐渐沦为没有技术的企业。新飞与一线企业的实力差距越来越大。

对未来的判断还反映在内部冲突上。根据公开报道,早在1997年和2000年初,丰隆股东就两次阻拦了刘炳银向空调扩张的打算。多元化扩张是在冰箱行业趋于饱和前的未雨绸缪,2001年,产品线丰富的美的销售额接近150亿元,海尔全球营业额突破600亿元,而新飞只有不到30亿元。

但丰隆并不是没有想过改变局面。“有过好几次裁员的风声,但他们裁不动。”两个新飞员工向我回忆,他们一罢工,新加坡方面就会妥协。这段时间,有技术、有能力的早早离职了,转去广东、浙江、安徽的工厂。

6月28日,新飞走到了它的末路。开始拍卖后,国美、康佳、海尔等等都在传闻名单上。今天上午,在拍卖截止时间的最后10分钟,康佳终于出手,成交价为人民币4.55亿元。这次拍卖也使新飞不至于走上破产清算的道路。

而对康佳来讲,作为黑电老大,这几年急需在白电上寻找新的机会。去年,康佳更换了70后为主体的领导层,野心勃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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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,新飞电器开始了大规模裁员,这是迫不得已的选择。“你看过阵子,满大街都是新飞人。做小买卖都不好做。”在员工口中,这几个月里在新飞大街上碰见熟人并不难:万达商场里的保安,超市的酸奶推销员,卖房子的中介,市场里卖菜的,路边电驴子上的外卖骑手。

员工的微信群里,有人晒出了新买的《劳动法》,一帮速成的“律师”热火朝天地讨论要不要去签署买断工龄的协议,形成了“主和派”和“主战派”。

在这里工作了20年的苋姐憋着一股气,铁了心不签。但是一天午觉醒来后,太阳不像正午那样火辣辣的,她放心不下,决定去厂里看看。“一到厂里,人不少,都是在签的,那就签吧。”聊起这段,苋姐显得失魂落魄。

虽然人多,但那天办事效率出奇的高,平时要折腾几天的离职手续,在一个钟头内就办好了。再次走出新飞二部大门时,她跟新飞已经没什么关系。

据新飞管理人透露,截至6月19日,第一批员工中只有30余人未签署解聘协议。

(除沈雨晗,其他受采访对象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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